2 火!火!火!
大火后的清晨,摘录于格雷生前儿时的日记本。
这大概是……前天的事吧?那时候的感受与思考依旧于脑中循环着,一切历历在目。
走马灯在眼前闪过。
一幕幕断片的记忆和本不该属于自己的合成幻象夹杂在一起,越跑越快的意识在教堂的穹顶上空漂浮着,打转着,俯瞰着本不该发生在这种地方的一切,一切!
“你想知道的,我已经知道的都可以告诉你。你想知道的,我还不知道的,我会帮你查出来。你想知道的,你希望亲眼见证的,我会赋予你力量。”
那团漂浮在穹顶上空的意识化作的白色光团冲着它下方的被数人用力撕扯的瘦弱身体嘶吼道:“醒醒!格雷!醒醒!格雷!格雷!”
那时候的我脑内闪现的只有一个词,不是复仇,是痛。
“肉,撕扯着。”
“我时常怀疑,人是否真的具有灵魂,是否真的具有精神,具有……思考的力量。”
“疼痛从胸口不知什么地方蔓延开来,但却感觉是麻的。”
“我好像,在很遥远的什么地方,丢失了什么珍贵之物。”
“或,我将去寻找什么,原本属于我的东西……”
“它仿佛是一只……落在其他世界的我曾拥有过的器官。”
“不是我的胰脏也不是我的下体,不是我的脑子也不是我的胃。也不是心脏和肺。不是眼睛鼻子嘴耳朵……不是我的手或我的脚。”
“可,它与我相连。”
“但我肯定它不是被剪断的脐带,因为它未曾与我的肉体结盟过。”
“它只是住进了我之中,沉睡着,在深深处。”
“但,我不知道它是不是类似灵魂或精神一类的存在。”
“因为当我感到痛苦的时候,我的肉也会跟着撕扯。”
“当我的肉被人粗鲁地撕扯的时候,我也会感到内心痛苦。”
“我体会过,这种肉体连接得如此密切的情绪和思绪,被化学物质或过强的刺激折磨失智的感受。”
“也见过睁眼说瞎话的聪明人……他们嘴里的灵魂,精神,与思考,在失智的体会下显得那么苍白。”
“但是它,这直感自它第一次对我呐喊以来,我便无法忽视它那特殊性。”
“当我排除掉一项项与自己紧密相连的联结,去搜寻这隐隐约约的丧失感时,我发现了它:
“这个器官,透过它,我发现了一种似乎具有方位感的情绪。
“一种深深的莫名的抑郁。”
“有时候,这悲伤在我脑门前方飘着;有时候,又在我胸口里压着;有时候它扼住我的喉咙;有时候又隐去大半踪迹……”
“有时候它也会在我冰冷的脚趾尖,顺着神经一点点侵入直肠,把胃搅烂……”
“但是即便它曾如此深入我的身体和思绪,它从未属于过我。”
“它只是,模模糊糊地,让我知道它在我身体相对应的具体某个位置陪伴着我。”
“没有被其他生命注视的那种刺骨发寒的感觉,却更像是宇宙在具体某个位置,有什么存在告诉我这里有一处交汇点。”
“我摸不到它,但是它就在那里,悲伤地看着我,并祈求我包涵它,包涵它能在我身边待一会。”
“这种痛苦,似乎与生俱来地架空于我耳熟能详的知识所描绘的图景,却又仿佛一股暗流,它自己似乎拥有很长的历史。”
“这是它带给我的回味。若说我平日的烦恼就如同这潮湿的梅雨,那那个器官带给我的感受则更像是雷阵雨短暂休息时,天空露出的一丝鱼肚白。”
“今天也是个大雨的日子。不论哪里都。”
“如果这倾盆的大雨可以洗刷一切罪孽。”
“如果这倾盆的大雨可以惊动沉睡于地下的古老生灵,为我们带来新生的话……”
“如果这倾盆的大雨可以洗刷掉我的污垢,我肮脏的心,我的痛苦,我违背过的誓言,那些关于我的没必要存在的琐碎记忆,让我从时间的洪流中消失,让我这漆黑的血液从体内流向其他地方……”
“其他的……任何什么地方的话……”
——
火,从无名之处熊熊燃起,盖过了遥远的雨声。
——
在那之前……
阴冷,冻疮,潮湿。下体上沾满的污浊黏液,血水,与灰尘。地上的那一铁桶的体液。不远处直捅在地上的屠刀。擦汗的毛巾搭在木椅上。
没有止痛剂。没有创可贴。没有膏药。没有衣服。没有可以开门的钥匙。那块裹尸布?里面沾满了恶心的皮质。
我朝身后看去,映入眼帘的是神像慈爱的眼神。它在怜悯吗?在祈祷吗?还是,只是按照人们所期盼的样子,就这样诞生了而已呢?
啊……视线的角落里,是唱诗班的位置。
那是……钢琴?
不知为何,我的脑子里闪过母亲的模样,异常的清晰。
跳下木桌,我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那架钢琴前。
月光透过彩窗打在琴键上。
我情不自禁地按下了第一个键。随后,又忍不住按下了第二个,第三个。最终,我索性坐了下来,不顾一切地弹起了母亲那时候给他唱的童谣的旋律的变奏。
我好想她啊。
反正,这里什么都没有。反正,这里只有等死的我自己。反正,弟妹还有保姆守护。或者说,他们保护保姆更恰当?我牺牲掉就好了吧?我自言自语道。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轻轻地哼起了母亲曾经唱过的童谣,那是我没听过的语言,但是我记住了。
那些我听不懂的辞藻滑过嘴角,呼吸间心室也跟着疼痛了起来。
最后,我倒在了那架废旧得很久没人碰的钢琴上。眼睛望着身旁吓傻了的蜘蛛。就这样迎来了黎明。
右眼又痛了起来。
“地上有只粉笔!”那声音喊道。
“啊,画解剖图用剩下的粉笔头?”
“我有个主意,你要不要试试画个魔法阵?”
“啊?”
我费劲力气从钢琴上爬起来。回头四处望了望,看起来现在大概是上午不到7点。
他们应该是9点才会进来吧。
估算着时间,我仓促地拾起了粉笔,四处环顾了下空地,没有看起来合适的地方。
不知是不是出于报复心理,我索性回到了那躺了两周的破木桌上,试了试,留不下什么痕迹。
但是我还是选择了那里,照着脑子里闪现的灵光,七扭八歪地画了一遍。实话说,我不知这是什么魔法阵,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已经疯掉了。
注意到不对劲的时候,是我感到了一丝温暖的那一刹那。
起初,我以为我终于冻得可以死掉了。随后才意识到,那座神像,起火了。
但是不知为什么,对我来说,那炙热的火是那么温暖,让我想要靠近。
被烧焦的蜡像的味道,和不知哪散发出的檀香里,藏着一股陌生又熟悉的味道。
我靠近那尊燃烧的神像,起火的地方也是蜡像融化的地方,沿着缝隙掰开了神像。一架骷髅从里面散落,倒在了我的怀里。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这火已经顺着走道上的地毯爬满了整个教堂。火舌四起。
随后则是一声砸门的巨响。进来的是消防队的人。“格雷”获救了。
因为“他”获救了。所以,我才能躺在这里。
过去的自己,对我来说是那么陌生……
……
我扭头费劲地看着锈掉的苹果,想与这个世界告别。
“鲜血。经脉。粘液。有机物。死皮。痛,与苦涩。
“肉体。腐烂。囊肿。细胞。绝望与增生。刺入⻣髓的,和身体抽离的。
“关于那些对躯体的执迷,与对躯体的逃逸。
“思维到底能走多远……遥望⻛筝的人成为不了⻛筝。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诺拉。
“人,不存在灵魂。我这样说道。我是指,不是这个世界真的不存在灵魂,而是,你所说的那种,不存在。那种抽离于物质的,独立存在的美好愿景。或着说,那令人着迷的诅咒,它其实并不存在。
“它不若你所说的那样存在。但是现在我却获得了它,被迫。它存在,但是不是以那种获得方式,也不是以那种形式……它不是一个⻓存的生灵或无机物。
“你这样死掉,在我面前。成为我虚假记忆中的一隅无法抹去的伤。我没办法割舍,但是也对此无能为力。我要关上大⻔了。永别了大家。”
我想死。
然而,太阳照常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