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她”
细雨绵绵不绝。这份难耐的潮湿扑灭了大街上的灰尘,却令平日藏在楼间阴影的垃圾散发出了刺鼻的恶臭。
“人生下来是没有善与恶的——有的只是混沌。”
“人不知道自己是谁。”
“从哪里来,要去哪里。”
“为了了解他们自己,他们做了很多很多的各种各样的事。”
破旧的教堂顶上时不时有乌鸦落下。它们在烧焦的墙绘上留下喙的亲吻,爪印,还有排泄物。它们拿走破碎的彩窗。它们在坑坑洼洼的排水口嬉戏。它们徘徊在穹顶上方,仔细地打量着眼下的这些狼藉。
……这无名教堂顶破开的巨大缺口,成了这里唯一一处向雨天的苍穹张开怀抱的存在。
火势已灭。
荧光色封条粗糙地绕着教堂围了一圈又一圈。穿着保暖呢子大衣的警察举着透明的雨伞低头用笔记着什么。穿着牛仔工装的清理工们则在教堂附近用湿漉漉的粉笔头画着什么。大抵用不了多久这里也要被夷为平地了吧……
“人不知道关于自己的过去。”
“即便知道了……也无法摒弃现在这个自己,作为祖先中的某个人继续存在下去。”
“人说:‘人是人自己,区别与其它生命。’”
“所以人是人,不是别的什么。”
教堂里的东西被一一搬出:融化的蜡像、破旧的钢琴、桌椅、吊灯……
有几个大胡子,穿着个色。是那些稀奇古怪的收藏家。他们与警察搭话,询问这里的整片墙能不能直接移到他们谁的收藏馆中……显然这位警察并不认为这有什么收藏价值,摆摆手便随那些人去了。
“记忆可以被植入。”
“基因可以被篡改。”
“思想可以被革新。”
“形态可以被改变。”
“心理可以被控制。”
“认知可以被限制。”
喝得烂醉的流浪汉晃着玻璃杯里叮呤咣啷的冰块踉踉跄跄地走近人群,一个跟头被不知谁的拐杖绊倒在泥塘里,竟便就地打起了鼾。
雨水渗向每个人。不论是否有备而来。
“但是,即便人发明了各种各样蠢到致死的隐患,人依旧要标新立异。”
“……声称只有自己才具备所谓的独立意志。”
“人说,纵使一切可以改变,意志也只能由自己发出。”
“人说,我找到了无中生有的力量,我明白了万物是如何起源的,”
一位女人坐在教堂对面的小酒馆里,她用没有墨水的钢笔在密密麻麻的记事簿上圈圈点点。那是一本和女人的气质格格不入的黑色破牛皮记事簿,和这看不出年龄的女人比起来,这记事簿仿佛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散发出一种过于苍老的气味,仿佛垂暮之人喉咙里呜咽的微弱求助。女人低声自言自语着。她身旁,从酒馆橱窗角飘出来的加湿水烟用飘渺的形状应和着这咕哝。
女人时不时饶有兴趣地瞥着窗外这一切。
“人说,我可以使用它,我可以通过它让我质变。”
“人无时无刻不感受到自我的存在感——不论是作为个体还是群体——他们似乎并不在乎将自己作为一个群体中的一部分,反正只要还是他理想中的‘人’就行。”
“人与自我同在,人以人的姿态感知,人要驾驭自己的感知。”
她卷了条细长的薄荷烟。烟叼在嘴上,没有点燃。女人低头合上了本子放入黑色的小皮包里,又翻出了有点旧的钱包,打开快速清点着里面的钱与卡。她向沙发椅后靠,转头瞥向街的斜对角:此时水果摊才刚拉开铁皮百叶门。
“其实是因为恐惧吧?”
“对生的恐惧。”
“对活着的恐惧。”
“对死亡的恐惧。”
“对一切改变的恐惧。”
待女人收拾好包准备起身的时候,酒保已然看着她了:那顶洋红色的南瓜帽,侧边绣着金色的字。他认得这顶帽子,是个许久未见的老顾客了。
酒保冲女人摆摆手,微笑着示意不用付钱。女人点了下头便推开了酒馆的门,与被自己的鼻涕呛醒的流浪汉差点撞上。
“人说,意志属于自我,就算人自己也不知道自我为何物也要说。”
“人说,人的意志发源于人心。”
“人说,人的意志由大脑执行。”
“到底何为心何为脑何为人呢?”
“是人类驾驭它的意志?还是意志驾驭人呢?”
“新的意志占据了人,旧的意志被抛弃。”
“是谁在抛弃呢?是人?人心吗?”
从红色围脖下钻出的看不清模样的黑色生物用只有女人才能听得到的声音嘀咕着方才那本记事簿上的句子。
“……还是另有它物呢”
女人一边舒展黑色折叠伞,一边轻声附和道。这里哪怕是大白天也依旧人烟稀少。
雨延绵不断地下着,噼噼啪啪地打在伞上。那把伞由24条漆黑的有棱角的伞骨撑起。女人歪着伞,随意地将它夹在脖子一旁。伞骨的中心深出两个爪子,它将方才的记事簿轻轻靠在女人的帽子上,继续若无其事地翻了起来……
不知不觉,雨下得更大了。
–
1 “他”
大火后的清晨,摘录于格雷生前儿时的日记本。
大雨洗刷着窗户。
我在病床上歪着头看着那半开的白色窗帘,什么都不愿去想。
她就安静地坐在我床边。一边削苹果,一边时不常低头看看灰紫色连衣裙上摊开的日记本。
我跟她不熟。
她先是分享过来医院这一路上看到的景色,而后若有所思地朗诵起自己日记本里的内容。
听上去像是一些云雾缭绕的独白。她看起来对此饶有兴趣,甚至还念出了声。
她也没有顾忌我的感受。
……
“人自己有说过这种话吗?”我回头看着她问道。
那本日记里的内容仿佛天书。但比起听不懂所以令人犯困,它对我来说更像是……
自己被什么“看不见的身外之物”仅因自己的恶趣味而窥探了。“她”什么都不做,也不回应,就只是盯着我。
虽然实际上就算不是她这样奇怪的陌生人在身边读奇怪的书,那种感觉也不会变弱就是了。
……或许她(它?)让我对这种怪异的感知更敏锐了?
就算被纱布层层包裹,被打上石膏,被棉被盖得严丝合缝,只要身边有人,便仿佛被什么窥探了自己赤裸裸的躯体。
现在的我只想逃离这种感觉。
我只好努力听清她说的每个字……我宁肯听陌生人讲天书。只关注此刻眼见的一切。
我的右眼被纱布包扎着。穿着蓝白条纹衫。手上打着点滴。
它看着这样的我,微笑着,将一小块苹果轻轻地塞到了我嘴里。
那微笑十分陌生。只有苹果的味道,令人熟悉,却又鲜美得可怕。
“不知道这书是谁写的,不过作者的观点还蛮有趣的。”它回答我说。轻轻撩起刘海,继续说了起来。而后我才注意到,它根本没看着日记本念。
“他说人脑是意志与意志之间较量的场所。”
“人没有心。心只是人类那不成熟的感知所造成的一种假象。”
“他还说,人类由于科学技术局限而将自己定义为三维生物。”
“并不断结合技术对这个定义进行新的修订。”
“但是他们却总是忘记自己生活在宇宙里。”
“而不是一个有着能阻挡一切能另他们感到费解的事物的,安全的屋子里。”
“那些费解里,当然也包括他们自己,而且是必不可少的。”
“如果人有心,那么其他必皆有心。”
“如果用二元论将自己与所谓的其它割裂,那么它就不能说是一个完整合一的它自己了。”
“人总在纠结一些类似于‘薛定谔的猫’是死是活的问题,”
“要么就干脆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过问。”
“他们从不过问什么是真实,却信口开河地说自己活得很实在。”
“他们从不屑于将他们流动的意识纳入到他们的感受范围内。”
“一切难言之隐都沉入无边的脑海深处,并美其名为‘潜意识’。”
“可是我从来都没放弃它。”
“每当痛苦到来时,它都寄予我智慧——从不逃避,不畏惧。”
“在梦里的我,从不怀疑自己看到的一切,从不怀疑梦里的我是不是我,从不纠结于任何。”
“存在着,就是存在本身,无关生死。”
“幻想是我真实的生活的一部分。”
“我一直相信着——”
“我一直相信着——”
“那个世界的存在。”
它轻轻端起了床头柜的水杯一口饮尽。而后看着我微笑着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所说的这些话。”
“你没有忘记的能力对吧?”它狡猾地笑着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惊讶地问。
它将鬓发绕到耳后,目光落在了苹果上。“我在你刚出生的时候抱过你呢。那时候你妈妈拜托我照顾过你哦?你记得这个吧?”
瞬时粉紫色的卷发从指间滑落,甩到肩膀前。这样对比下,方前的黑发竟也觉得应该是紫色……
它将束发的皮筋扯了下来在我眼前晃了晃。
记忆深处,我好像翻出了它头发甩动的模样。不过那时它是在系头发。
“这个送给你。”它笑着将皮筋放在了床头。
不知为何,我莫名地很怀念这种感觉。一股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抽象意义上的。
“明天保姆和你的弟妹大概会来看你吧……我还没告诉他们。”
“救护车……是你叫的吗?”我问道。
“或许……?”它与我错开了目光。
那声音带着一丝歉意。
“但是……”它顿了下,“我闻到了哦。”
“什么?”
“蜡像的味道。”它立起了拇指,“那家伙很难控制吧?我是说你的右眼。”
“……魔法真的存在吗?”我问道。
“存在哦。”它说。
“你是个坚强的孩子。不要太累到自己。”它一边说着一边将日记本塞进红色小皮包里。散着的一头卷发让我想起妈妈……
“你还会来吗……?”我问。
“如果你希望的话,当然。”它说。
我看了眼床头柜的皮筋。但是疲惫感使我未能张口。
“头发长了就扎起来吧。很合适你哦?”
它笑得好开心……
我疲惫地扬起嘴角回应了那微笑。它冲我摆了摆手,像招呼碰巧遇见的小动物一般。
洁白的门又合上了。唯有那黑色的皮筋和苹果使得这寂静不那么难耐。
我朝着天花板合上了眼,试图整理自己混乱的记忆……是的。我很难忘记,而且还害怕睡觉。特别是做梦。
……还有和魔法相关的。不过它这次来看我,竟消减了一丝我对此的恐惧……不知道这是不是也是魔法……